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禮賢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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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離感動得熱淚盈眶,忙站起來:“先生肯出山,不僅是我記離的幸事,也是天下蒼生的福分啊。”

吳博文說:“我怕你日後後悔。說不定我自己也是一念之差,悔恨終生。”

記離問:“先生是什麽意思,請指教。”

吳博文道,大凡請人出山,都是請時恭敬,過後便吆喝來吆喝去不當回事了。

記離忙說:“先生放心,記某人今生今世奉先生為師長,朝夕求教。”

“那又擡得太高了。”吳博文說時間久了,言語沖撞是免不了的,他不聽不好,聽,心又不甘,他怕自己有善始而無善終。

記離說:“看起來吳博文先生還是信不過我記離啊,我可以發誓,立血書。”

“我相信你此言是出自內心。吳博文道,“只怕到後來,你自己也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。”

記離問:“此話怎講?”

吳博文說:“不說了。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,說也無益。”他看了王濂一眼,問:“想給我個什麽官呀?我辦事,是喜歡醜話說在頭裏的。”

記離顯得很費躊躇,說:“我深知先生是清高的清流大師,向來不把官位看在眼裏。”

“不,不,”吳博文故意說:“我是凡人,豈有不貪圖榮華富貴之理?”

記離沈了一下,說;“我決定不給先生任何官職,因為多大的官你也不稀罕,都是對你人格的褻瀆。我終生稱你為先生,朝夕請教,先生以為如何?”

“此話當真?”吳博文樂了。

“當然,只要先生無異議。”記離說。

他們的對話令仲武大為驚奇、納罕,有這樣傻的人嗎?不要名也不要利?他悄悄地問愚才先生,愚才先生告訴他,這樣的高士,是不能用世俗眼光看待的。仲武仍是搖頭,他無法理解,這樣的清高太不實惠了。

吳博文說:“這樣最好。日後你給我官職,我可不要,你不要感到沒面子。”

記離說:“一言為定。”

“王濂呢?”吳博文又問。

王濂忙說,他更不宜為官了,也沒資格當先生,他當個幕中食客,吃一碗閑飯足矣。

吳博文說:“你呀,就重操舊業,當教書先生,元帥的孩子歸你教了。”

“太好了,”記離說,“我沒念過多少書,從前是吳先生的老師土佛大師教過我幾天,今後要拜王先生為師了。”

王濂說:“這可不敢當。”

記離說:“賢才我已有其二了,另外兩位,還望先生為我請到。我走前,已令人在南陵修了禮賢館,是專為你們預備的,希望擇日啟程。”

吳博文說:“章溢、葉琛包在我身上就是了。”

愚才先生家又到了開晚飯的時候。

胡庸又像每次一樣,親口嘗了河豚之後立在一旁等待。愚才先生抿了一口酒,突然說:“你坐下。”

胡庸說:“我不敢坐。”

愚才先生說:“你也是個讀書人,不要太折了身份。”

胡庸心想,他怎麽知道我是讀書人?胡三說的嗎?他告了聲罪過,卻只坐了椅子邊兒。

愚才先生說:“從明天起,我不能再用你下廚了。”

胡庸嚇得站起來,極為不安,不知是菜燒得不可口,還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?

愚才先生和善地說,他用一個舉過鄉試、第一名解元的才子給他來當廚子,又要冒性命之險嘗毒,於心不忍。

胡庸大有良馬遇伯樂之喜,眼裏放出亮光來:“這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,大人怎麽知道的?”

愚才先生也是偶然得知。前幾天他奉命清理江南貢院,在碑林石碑上發現了胡庸中解元的名字,先時還以為重名,隨後又在卷庫裏翻到了他的卷子,文章寫得好,可圈可點。

胡庸說:“謝謝大人誇獎。”心裏有得見天日的感覺。

愚才先生說:“你是當地有名的刀筆,最擅長寫訟狀,是吧?”

胡庸臉紅了,刀筆吏並不是褒義,他說是偶亦為之,都是氣不公,才代人打打官司,哪敢稱刀筆。

愚才先生笑道:“你在至正十二年一紙狀子,殺了三縣令、二平章、一左丞,轟動江南,你還不夠刀筆嗎?”

胡庸說:“大人把我胡某人說成訟棍了!”

愚才先生說:“那倒不是。以你的才學,是可以進士及第的,你為什麽半途而廢?熏沒有進京會試?”

胡庸說,天下這麽亂,即使成了兩榜進士又能怎麽樣?倒不如看準時機求進取。

“聰明人。”他的選擇已暗合了愚才先生的心志,他不也有類似經歷嗎?愚才先生知道他想走終南捷徑,於是煞費苦心,來給自己當燒河豚的廚子。

胡庸也不否認,他聽說大人愛才、廣納賢人,他雖是無名小輩,也想求得提攜,便找了這麽個差使,不然怎麽可能接近聲名顯赫的愚才先生。

愚才先生嘆道:“難為你一片苦心了。我想過了,不能讓你久居人下。你可先在我這裏幫辦點文牘上的事,有機會薦你到平章那裏去,那裏才有你施展才幹的機會。”他認為,記離一定會看中胡庸的才幹、學識和機敏的。

胡庸感激涕零地跪下了:“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。”愚才先生拉他起來。胡庸指著盤子裏的河豚說:“可以吃了,沒事的。”

愚才先生玩笑地說:“我當一回伯樂,卻再也吃不到這麽美味的河豚了。”

“我還可以來燒,”胡庸說,“不然,我把手藝傳給我的同鄉胡三。”

愚才先生笑了:“也好。”

記離的平章衙門公堂裏惟一懸掛的條幅,就是李珂所題的“能屈者能伸”,已裱好了。他的桌子上、背後屏風上到處貼滿了紙條,他伏在案上寫著,冷丁想起什麽,便站起來瀏覽屏風上的紙條。

記離叫:“來人!”

上來一個聽差,記離把寫好的東西交給他,叫他差人飛馬快遞浙州仲武,叫他先不要攻打武子豪。

這人下去後,記離又看桌角粘的紙條,馬上又叫人:“來人!”

又上來一個書辦,記離吩咐把太平府收稅的底冊子拿來,誰叫他們又加了丁稅?他把一個劄子遞過去,勒令太平知府馬上把丁稅免掉。

這個書辦下去後,記離又看了一張字條,再次喚人:“來人。”

又上來個書辦,記離問應天府修建學堂的錢到了沒有?

書辦說:“還沒到,我昨天去催了。”

記離讓他告訴安陸,三天之內不能開學,讓他把大印送回來。

書辦說:“是。”

記離自語:“沒有人才,國家怎麽能興旺?”

書辦答應著下去了。

記離又開始看粘在桌子上的紙條,揭下一張,又向階下叫:“來人啊。”

半天無人應答。廊下的侍從快叫他指使光了。記離站起身向外叫:“有人嗎?”

這才跑上一個人來,是胡庸。

記離覺得面生,就問:“你是誰?我怎麽沒見過?”

胡庸恭敬地稟報,說自己叫胡惟庸,是新來的奏差,是愚才先生薦來的。

記離問他是什麽地方人?

“原籍吳縣,”胡庸說,“後來搬到寧國。”

“那你對府縣賦稅一定很知道了?”記離說。

“知道一點。”胡庸說。

記離百思不解,他在所占區域內不斷減稅,可百姓仍然不肯交稅,是何道理?

胡庸不經思索便對答如流,戰亂經年不息,土地多被豪紳大戶兼並,農民無地,想繳稅也繳不著,而有地的大戶又與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系,他們瞞報土地,這就形成了有錢的不用交稅,窮人沒地沒錢交稅的局面。窮人實際上得不到減稅賦的好處。

記離問:“那你說怎麽辦?”

胡庸獻計,丈量土地,把瞞產的大戶懲治了,讓世代盼地的農民有地種,天下糧倉有糧了,國家也有稅收了。向來是損不足以奉有餘,而不是損有餘而奉不足,天下不會太平。

記離大為驚訝,說:“你談吐不俗啊!你既然這樣體察民情,我派你到縣裏去當個縣令,按你說的辦法去做,如何?”

胡庸並無受寵若驚的表示,但當縣令總比當奏差強,便說:“我會盡力而為的。”

記離又站到了屏風前面,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人名。他找到了寧國縣字樣,勾了下面一個人名,把胡庸三個字填上了。他說:“就派你回你家鄉寧國去當縣令,回頭我讓愚才先生給你辦理。”

胡庸說:“謝大人。”

長江邊上碼頭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,記離親率文武百官來迎接吳博文等人。

一條官船攏岸,吳博文、王濂、章溢、三人站在甲板上,沒等船停穩,記離便帶李善長等人踏上跳板。

樂聲大作,列成方陣的舞女翩翩起舞,變幻著隊形。在樂聲中,人們簇擁著四賢人分別上了四乘大轎。

記離一直把聖賢送到了為他們而修葺一新的禮賢館。

在懸掛著禮賢館泥金巨匾的大門前,吳博文驚慌地讓轎夫停下,他跳了下來,心裏很不安,他認出這是南京有名的夫子廟,是供奉大成先師孔子的聖殿,記離這人怎麽想的,怎麽讓他住在孔子的享殿?

但記離的解釋聽起來也很合乎邏輯。他說,吳博文等人就是師承孔夫子學問的薪火傳人,住在這裏,可隨時接受孔聖人的靈氣,也可在孔聖人跟前做學問,這是大敬,而非大不敬。

吳博文與同伴們相互望望,便也不再爭辯。

記離仰望著門前“禮賢館”三個大字,吳博文問記離,這是誰的字?

記離開玩笑地說:“這可是大書法家的字,一字鬥金,請先生猜猜。”

吳博文看看王濂,問:“這字如何?”

王濂不誇字好,只笑道:“挺有個性。”

“個性談不上。”吳博文說,只有霸氣。此人夠不上書法家,再臨十年帖也許有希望。

王濂發現記離臉色已不太好看,便捅了吳博文一下,悄悄提示他別再貶了,有可能是記離的手筆。

吳博文早猜到出自記離之手了,他不但不留面子,反倒扭頭問記離:“真的是你寫的嗎?”

記離不自然地笑道:“獻醜了,因為是禮賢館,大家都不敢題,我便不揣冒昧題了。”

吳博文哈哈大笑:“你不必附庸風雅,這樣的字,今後千萬不要各處去題,以免貽笑大方。”

這話令在場的人大為震驚,人們無法想像,這話他怎麽能說出口,記離會是什麽感受?愚才先生不斷地看記離臉色,安陸等人也都惴惴不安,不知怎樣收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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